也景

想搞什么搞什么,不必特意关注。

【伉俪】《私奔》

 

今天我把他的药片换成了维生素。
他坐在窗户边,回过头来看我的时候发丝遮住了眉眼。
他叫我“珍荣医生”,说我“辛苦了”。
药片和着水被他吞下,我扣在托盘下面的手指放松了一些,快速充血的麻痒感十分清晰。
他看了我一眼,目光像是能穿透皮囊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我恐惧厌恶,却又深深沉迷于这样的眼神。

他是被家人送来的,托了关系希望治疗他的性向。
我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有人有这样荒谬的想法,但我工作的疗养院实实在在地接收了他这个“病人”,在他反抗激烈的时候还会像对待精神病人一样将他绑在床上。
他逃走过一次,被警卫抓住送回来,穿着束缚衣过了一周。
也是那一次我看到了他的家人,他们关上病房的门压低了声音争吵恳求,离开时那位女士红着眼眶。
我推门进去打开了灯,他疲倦地偏着头,眼睛用力地紧闭着,颤抖的睫毛像一只被雨水沾湿的蝴蝶。
“怎么就是个同性恋呢。”
主任医师脸上的惋惜遗憾不似作伪。
“珍荣啊,给他换药,不着急。”
医师拿病历本敲了敲他房间的单面玻璃,里面的人毫无反应。
我应了一声,不敢去看病房里被囚禁得彻彻底底的人。

他似乎放弃了抵抗,配合医生的“治疗”,得到“奖励”,家人送来了他的电脑和一些书。
我看到过他在电脑里浏览一些照片,撑着下巴的手骨骼分明,眼睛闪闪发光。
我们偶尔聊起他的书,他会显得很愉快,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。
“弗洛伊德是个疯子,别信他。”
他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,像一个真正的病人,住进来的一个多月里他瘦了很多,下颌的轮廓更加锋利,眉目却显得柔和了似的。
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隐秘的喟叹,像是在我烧灼的心口洒下了一瓢水,我听见烟雾弥漫中的“滋滋”作响,然后他说。
“当然现在我也是个疯子了。”

那些胡乱用在他身上的药物正在影响他的机能,一开始病号服在他的肩背上被撑出令人心动的弧度,如今伸手只能摸到尖锐的骨骼。
有一天我推开病房的门甚至发现他伏在病床边缘呕吐,冷汗浸湿了他的发根。
我失了分寸冲进主任医师的办公室要求他停止用药,却得到医生信心十足的笑容。
“这说明见效了,怎么能停止用药呢!”
医生拍拍我的肩,“谁让他是个同性恋呢,我们得治好他呀珍荣。”
胸腔里鼓噪的心脏一下一下泵出的血液中似乎都掺上了冰碴,我听见自己咬紧了牙关回应道。
“是,您说得对。”

他缩在床里望着我的方向,嘴唇的颜色比被子还要白。
我沉默着清理他吐出来的秽物,房间里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。
“珍荣,你真累呀。”
他的音色总是让我想起波浪翻卷的大海,以及从远处奔来的风。
我讨厌他让人无处遁形的眼神,却又被那眼里温柔而悲悯的神色吸引。

我要帮他逃出去,我想好了。
他的朋友早就辗转找到我求我帮忙,我却一直残忍地犹豫着。
我知道是为什么,也不想为我的自私开脱。
傍晚的天空映出奇妙的紫金色,被窗户分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,鸽哨悠扬地飘散在空气里,展翅的小生灵划破天幕,带起的气流似乎能搅开满天的云朵。
他坐在窗前闻声回头,脖颈和肩胛拧出一个好看的角度。
“珍荣医生,今天天黑得真早啊,你能帮我开一下灯吗?”
我抬头看向工作着的灯管,被光线刺痛了眼睛。
我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让它不要颤抖。
“你…”
他的眼睛茫茫然地失了焦距似的,黑色的瞳孔空旷而安静。
他开口打断了我,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。
“啊不用了,你一进来,突然就亮了呢。”
我管不住自己的身体,狼狈地冲过去抱住了他的膝盖,骨头硌得我很疼,病号服上的气味也令人窒息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天空一样宽和地罩住了我,干燥温热的手指顺着发尾捏了捏我的脖子,他什么都没说,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力量。

我带他逃出来了。
他的朋友准备好了车和其他必需品,钱和新的证件也码在箱子里。
他坐上驾驶座,趁着夜色的掩映看不清表情。
我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似的,身后的草丛里有昆虫的鸣叫,露水从草尖滴进泥土里,凌晨的风中都是凉气,还有不远处的疗养院,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吐息。
“珍荣医生,跟我走吧。”
他的头发长了,之前说好了我要替他剪短的。
我绕到副驾驶打开门,拉长了安全带扣紧,扭头看他的一瞬间收到了一个吻落在额角上。
“出发了。”

笔直的公路被白色的漆线分割成两边,公路又将茂密的林海分割开来。
风来的时候树叶会整齐地泛起波浪,分离的枝丫趁此机会拼命交缠在一起,又在风停的时候无可奈何地分开,漱漱地落下许多叶片。
他的身体还是不好,多数时候都睡在后排的座位上,长腿委屈地蜷起,很不安稳。
阳光不错的时候他会要求睡到后面的车斗里去,我隔着玻璃笑他,他便哈气在玻璃上写字。
“笃笃”地敲响玻璃,映入眼帘地是个大大的心,里面写着珍荣两个字,稚拙得可爱。
我扭头不理他,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。

他是个摄影师,电脑里存满了他拍的照片,我们借住在守林人的小屋里,给电脑和相机充满了电。
“如果还有机会的话,我要开摄影展的。”
他趴在长沙发上随意翻着书,而我背靠着沙发一张一张地浏览照片。
我放下电脑膝行过去亲吻他的眼睛,他有神赐一般的视界。
温柔、独特、令人战栗。

绵延的森林到了终点,像是曾经幻想过的那样,天地的尽头是蔚蓝色的海洋。
阳光显得灼烈,笼着光裸的皮肤有些发疼。
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扑上山崖,拍击的巨响被高度局限,落到耳朵里只剩回声,我们俩靠着车身谁也没说话。
他的嘴唇颜色在阳光下总算有了些温度,扭头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复制粘贴了面前的海洋。
“我能吻你吗?”
我这么问了,好像有点奇怪,但他只是轻轻地笑起来,然后先俯身亲吻了我。
这很犯规。

我站在入口处,微笑着和进来的人点头致意,身后的大厅蜿蜒回转,灯光仔细地打在每一张精心装裱过的照片上。
手里握着的宣传册已经被我的汗浸湿了边缘,濡濡地卷起。
我不敢回头将目光落在任何一张照片上。
林在范留给我的不过一张纸条和一台电脑,他说过想办摄影展,那么我来帮他办。

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天气。
没有明媚的阳光,黑云压在头顶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蔚蓝色的海水变得暗沉,波浪愤怒地撞击着岩石,粉身碎骨地溅起水花。
他不在。
我知道那些药物带给他最大的伤害不在肉体上,他应该已经抑郁很久了。
我只是,我只是以为我能治愈他。

有人在我背后小心翼翼地打招呼,是个年轻的男孩子。
大概是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,他的踟蹰着要不要开口。
“有什么可以帮你?”
男孩子挎着相机包,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意气,很好看。
“请问你是照片的主人吗?拍得真好,我就是想跟您当面表达我的意思…”
“我是照片的主人没错,但拍他们的人是我的爱人,他…已经去世了…”
男孩子应该还说了什么,但我听不清了。
这是我第一次将这句话说出来,我的爱人也好,去世也好。
这感觉比想象中更难以忍受,我不由自主地看向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照片。
那张照片拍的是我。
是张背对的侧脸,连正脸都没有,我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。

其实从来都不是我带他逃出来了,是他带我逃出来了,从我自己的囚牢。

影展在傍晚,天被浸成紫金色的时候准备关闭,我走过一个个展厅,检查那些照片是否安然无恙。
展厅里还有一个人,他在我的照片前面驻足,肩膀宽阔,身高腿长。
“先生,今天的影展结束了…”
我的声音梗在了喉咙里,连呼吸也吞进去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林在范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,像是过去常常做的梦,披着一身傍晚的霞光。

那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,此刻我又清晰地记起。
“这世界很坏,只有你最好。”

——END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评论(21)

热度(284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